。
信以碑版之文擅名一代,然数篇以后,落调多同,用事多复,习见不鲜,
遂成窠白。不如赋之往往遒变,篇各有意。而赋有二种:一种绮情艳思,风
光旖旎;如《春赋》、《荡子赋》是也。一种楚调哀歌,声调激越;如《哀
江南赋》、《菠园赋》、《枯树赋》是也。信之在周也,明帝、武帝,雅好
文学,特蒙恩礼;至於赵、滕诸王,周旋款至,有若布衣之交。王公碑志,
咸相托焉。然多兴朝贵人,雍容揄扬;独所为《大将军怀德公吴明彻墓志》,
英雄失路,志士拊心,慷慨悲歌,自抒寥落之感焉。其辞曰:
公讳明彻,字通昭,兖州秦郡人也。西都列国,长沙王功被山河;东京贵臣,大司
马名高西汉。
岂直西河有守,智足抗秦;建平有城,威能动晋而已也。祖尚,南谯太守。父标,
右军将军。抗拒淮沂,平夷济漆,代为名将,见於斯矣。
公志气纵横,风情侗傥。圯桥取履,早见兵书;竹林逢猿,遍知剑术。故得勇爵登
朝,材官入选。起家东宫司直,后除左军。葛瞻始嗣兵戈,仍遭蜀灭;陆机才论功业,即
值吴亡。公之仕梁,未为达也。自梁受终,齐卿得政。礼乐征伐,咸归舜后;是以威加四
海,德教诸侯,萧索烟云,光华日月。公以明略佐时,雄图赞务,鳞翼更张,风飙遂远。
冠军侯之用兵,未必师古;武安君之养士,能得人心。拟於其伦,公之谓矣。为左卫将军,
寻选镇军丹阳尹,北军中堠,总政六师;河南京尹,冠冕百郡。文武是寄,公无愧焉。潇
湘之役,凭陵岛屿。风船火舰,周瑜有赤壁之兵;盖轴袒舻,魏齐有横江之战。仍为平南
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都督湘衡桂武四州剌史,遂得左广回扃,辚车反畅。第沙楚铁,更
入兵栏;洞浦藏犀,还输甲库。虽复戎歌屡凯,军幕犹张;淮南望廷尉之囚,合淝称将军
之寇,莫不失穴惊巢,沉水陷火。为使持节侍中、司空、车骑大将军、都督南北兖青谯五
州诸军事、南兖州剌史、南平郡开国公,食邑八千户,鼓吹一部。中台在玄武之宫,上将
列文昌之宿。高蝉临发,吟鹭陪轩。平阳之邑万家,临淄之马千驷。坐则玉案推食,行则
中分麾下。生平若此,功业是凭。既而金精氯壮,师出有名;石鼓声高,兵交可远。故得
舻舳所临,盖於淮泗;旌旅所袭,奄有蒙。魏将已奔,犹书马陵之树;齐师其遁,空望
平阴之鸟。
俄而南冲出车,方叔位止,畅毂文茵,钩膺革。遂以天道在北,南风不竞。昔者裨
将失律,卫将军於是待罪;中军争济,荀桓子於焉受戮。心之忧矣,胡以事君。宣政元年,
届於东都之亭。有诏释其惊镳,蠲其衅社。始弘就馆之礼,即受登坛之策,拜持节大将军、
杯德郡开国公,邑二千户。归平津之馆,时闻枥马这嘶;舍广城之传,裁见诸侯之客。廉
颇眷恋,宁闻更用之期;李广盘桓,无复前驱之望。霸陵醉尉,侵辱可知;东陵故侯,生
平已矣。大象二年七月二十八日,气疾暴增,奄然宾馆,春秋七十七,即以其年八月十九
日,寄瘗於京兆万年之县东郊,诏赠某官,谥某,礼也。江东八千子第,从项籍而不归;
海岛五百军人,为田横而俱死焉。鸣呼哀哉!毛脩之埋於塞表,流落不存;陆平原败於河
桥,死生惭恨。反公孙之柩,方且未期;归连尹之尸,竟知何日。游魂羁旅,虽伤温序之
心;玄夜思归,终有苏韶之萝。遂使广平之里,永滞冤魂;汝南之亭,长闻夜哭。鸣呼哀
哉!乃为铭曰:
九河宅土,三江贡职。彼美中邦,君之封殖。负才矜智,乘危恃力。浮声戢鳞,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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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垂翼。五兵早竭,一鼓前衰;移营减氅,空幕禽飞。羊皮讵赎,书马何追?荀螢永去,
随会无归。存没俄顷,光阴凄怆。岳裂中台,星空上将。眷言妻子,悠然亭障。魂或可招,
丧何可望。壮志沈沦,雄图埋没;西陇足抵,黄尘碎骨。何处池台,谁家风月?墳隧羁远,
营魂流寓。霸岸无封,平陵不树。壮士之垅,将军之墓,何代何年,还成武库?
碑志之文,自蔡邕后,皆逐节敷写:至有唐韩愈,乃变其体。若庚信则
犹守蔡氏矩矱;特蔡氏骈语雅润,而信则四六铿锵耳。观其每叙一事,多用
单行,先将事略说明,然后援引故实,作成聊语;皆可为骈散不能偏废之证。
夫骈文之中,苟无散句,则意理不显,故信为碑志诸文,述及行履,出之以
散,而骈俪诸句,则接於其下。如是则气既舒缓,不伤平滞,而辞义亦复轩
爽。偶意共逸韻俱发,丽句与实事并流,必使理圆事密,迁用厅偶,清畅奕
奕,所以贵耳。傅有《庚子山集》十六卷。
徐陵字孝穆,东海郯人。庚信丽而能闳,碑志有名。徐陵遒而能婉,书
记为美。梁太清中,以陵兼通直散骑常侍,使魏。齐文襄为相,留不遣。及
侯景入寇,陵父摛先在围城之内。陵不奉家信,蔬食布衣。会齐受魏禅,梁
元帝承制於江陵,复通使於齐,陵累求复命,终拘留不遗,乃致书於仆射杨
遵彦,危心警露,哀响闻天,造怀指事,颇为时诵。及西魏平江陵,齐送贞
阳侯明为梁嗣,乃遣陵随还,太尉王僧辩初拒境不纳。明往复致书,皆陵辞
也。及明人,僧辩大喜得陵,以为尚书吏部,兼掌诏诰。其年陈武帝诛僧辩,
於是废贞阳侯,而任约。徐嗣徵乘虚袭石头。陵感僧辩旧恩,往赴约。约平,
武帝释陵不问,以为尚书左丞;文檄军书,壹以相委。齐人以纲贞阳侯不得
志,而据广陵以临江,屡告入寇。陵《为武帝作相时与齐广陵城主书》曰:
……辱告承上党殿下及匹娄领军应不江右,师出无名,此是何义?小之事大,差无
达礼;彼之陵我,自是乖言。玄天所伐,匹马无还。翻见怨尤,一何非理。若彼鬼神有志,
宁可斯背?背鬼神无知,何用盟歃?去岁抑达磨等石头天井,连月亢阳;三子才降,连冬
大雪,黄袍尽没,白帐皆浮。既因之以泥涂,兼加之以疾疫。萧裴既退,云雾便除。从尔
以来,稍成灾旱。定知衣冠之国,礼乐相承,天道不言,不容都减。长江渺渺,世浪汤汤,
如鬬舰舟师,讵有深利?近梁山之战,即是前军;芜湖之役,可为明镜。昔晋侯不能乘郑
马;赵将不能用楚兵;一非水土,难为骋力。扬州卑湿,厥土涂泥,如遇秋霖,沓同江汉。
假令蚩尤重出,白起还生,控代马而陵波,蹑胡靴而湔水,终难逞效,讵有成功。六州勇
士,虽有百万;十姓豪杰,徒劳千亿;不能为患,断可知矣。
昔我平世,天下乂安,人不识於干戈,时无闻於桴鼓;故得凶人侯景,济我横江;
天步中危,实由忘战。自乱离已久,人解用兵,女子无愧於韩彭,童儿不殊於卫霍;吴钩
甚利,蜀甲殊轻;槊动风霜,弩穿金石。高楼大舰,概日陵云。叱咤而起风雷,吹嘘如倒
山岳。侯军骑国家重将,分陕上流,近隔以边尘,时亏表疏。王途既泰,贡赋相望,寻令
子弟侍奉京邑。萧太保龙骧於贲海,王仪同虎视於洞庭,若望高烽,便当投袂。何则?凡
诸将帅,各护家乡,非直吾人,独忧宗社。日者频辱同马行台及诸公有告,裴行台当今方
召,此诸贤非英杰;其馀军士,悉是骁雄。庸蜀氐羌之兵,乌丸百虏之骑,以此众战,谁
能御之。来告以细柳之军,逾于灞上;吾恐今之赵括,不及廉颇也。足下既未知始未,容
有疑怪。大军多士,希惠矜弘,量非上失,时腾表疏。幸停师旅,巳存盟信;庶其小国,
永申藩体。天心无爽,遐迩一同。投笔悚慨,不复多白。陈讳顿首。
敍中尽情,叙事尽情,辩言中理,随激两化,文质互宣,不徒以婉媚绮
错见长;兴阮瑀《为曹公作书与孙权。同一机杼。所不同者,阮当败军之后,
语无惭怍;此乘新胜之气,辞不矜张。阮妙婉曲,出以情真理实;此为辩裁,
告以形格势标;辞令绝品,无独有偶,信辞令之美也。其它《劝进元帝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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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代贞阳侯致王僧辩、陈武帝》诸书,感慨兴亡,声泪并发。至羁旅篇牍,
亲朋报章,苏李悲歌,犹见遗则;代马越乌,能不妻然。《左氏传》曰:「好
整以暇。」陵与庚信称为骈体之宗,同于好整,而陵特以暇。虽更丧乱,慷
慨伤怀,而出以沈吟呜咽,不为信之悲凉遒激;虽使辞之文质相称,而秉敢
之刚修异,一柔婉,一雄丽也。传有 《徐孝穆集》十卷。
汉文雄杰,故多大篇;论者每以齐梁小文鄙之,为才气薄弱,为用事不
得奇,其说似矣。然庚信《哀江南赋》,徐陵《与杨仆射书》,驱旧典以入
新杼,隐时踪于搅古躅,极衰飒事,写得奕奕,内无乏思,外无贵物。如此
等篇,亦复氮体恢宏,从汉文出,便类此者无多耳。若以唐文较之,唐代骈
文,无不壮丽,其源出于徐庚两家。徐庚文体,亦极藻艳调畅,然皆有遒逸
之致,非借如唐文之能为博肆也。庚信 《小园赋》选声炼色,著意修饰而仍
不黏滞。徐陵《玉台新咏序》,旖语闲情,极尽声偶而中有跌宕,五色相宣,
八音迭奏,可谓有六朝之渤澥,四杰之津梁。
庚信之诗,曼声协律,开初唐沈宋之前河;然句多矜贵,篇欠遒炼。文
诱而质羸。方李杜不足于风力,比沈宋有馀于妍媚,而五言胜于七言。其中
流连光景,模山范水,出以清新,不为雕藻,绮而不缛。王摩诘诗中有书,
自此而胎。徐陵诗有警句而无遒篇,体裁绮密,同于庚信;而逸宕转逊,雕
文织彩,失之繁靡板垛,乃以伤格。而七言乐府,辞兴婉惬,风华清靡,则
开长庆元白之先路,两人一也。录其一二以当举隅。
怨歌行 庚信
家住金县前,嫁得长安少年。回头望乡泪落,不知何处天边。胡尘几日应尽:汉月
何时更圆?为君能歌此曲,不觉心隋断弦。
杂曲
倾城得意已无俦,洞房连阁未消愁。宫中本造鸳鸯殿,为谁新起凤凰楼?绿黛红颜
两相发,千娇百态情无歇。无衫回袖胜春风,歌扇当窗似秋月。碧玉宫妓自翩妍绛树新声
最可怜。张星旧在天河上,从来张姓本连天。二八年时不忧度,傍边得宠谁相姑?立春历
日自当新,正月春幡底旧故。流苏锦帐挂香囊,织成罗幔隐灯光。祗应私将琥珀枕,瞑瞑
来上珊瑚床。
大抵调谐而响圆,音靡则节平。儿女情多,风云气少;有琴瑟之安节,
无声鼓之激响。俯眺隋唐律体,开其谐畅;上视汉魏乐府,逊其气骨。美瞻
可玩,未云大雅。
徐庚而外,一时以文章名者,南有阴铿,北有王褒。阴铿仕于陈代,与
何逊并称阴何;然阴专工琢句。实不逮何。王褒与庚信齐名,留周不返,往
往有感怆之句。大抵文自齐梁以来,其辞概骑绮艳而失于轻浮,其情则多哀
思,几如听亡国之音,南风之不竞,是岂无故哉。而陈后主遂以《玉树后庭
花》、《临春乐》等曲,酣歌淫舞,结江左偏安之局,而江总实为之相。
江总,字总持,济阳考城人也。笃学有文辞,尤工五言七言,溺于浮靡。
陈宣帝时,为太子詹事,与后主为长夜之饮。与后主为长夜之饮。后主即位,
历吏部尚书、仆射、尚书令。既当权任宰,不持政务,但日与后主游宴后庭,
有狎客之目。其为《陈六宫谢表》曰:
鹤籥晨启,雀钗晓映。恭承盛典,肃荷徽章。步动云褂,香飘雾縠。愧缠艳粉。无
情拂镜;愁萦巧黛,息意临窗。妾闻汉水赠珠,人间绝世;洛川拾翠,仙处无双。或有风
流行雨,窈窕初日,声高一笑,价起两环;乃可桂殿迎春,兰房侍宠。借班姬之扇,未掩
惊羞;假蔡琰之女,亭披悚戴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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态治思柔,一意雕绘;盖得徐陵之一体者也。然有馀于涂泽,不足于清
新。
吴兴姚察,字伯审,蹈履清直,仕陈后主,累官秘书监,领著作,知撰
《梁史》;入隋,未及成书,戒子思廉续成之。而思廉凭其旧稿,加以新录,
为《梁书》五十六卷;父子绍述,世济其美,媲于司马之谈迁班氏之彪固。
而行文则矫然特出,不遂风气,无意于班氏之典赡,而欲力追太史公之俶傥
者。盖其■争尚骈俪,即序事之文,亦多四字为句,罕有用散文单行者,沈
约之《宋书》,其尤著者也。而《梁书》则多以疏荡出之,如 《韦睿传》叙
合肥等处之功,《昌义之传》叙锺离之战,《康绚传》叙淮堰之作,皆劲气
锐笔,曲折明畅,一洗六朝芜冗之习。唐李延寿撰《南史》,力求简净,然
不能增损《梁书》一字也。至诸传论亦皆抒以散文。唐太撰 《晋书·陆机、
王义之传论》,魏徵撰《梁书·总论》,掞藻振葩,犹用骈偶;而《梁书》独
卓然杰出于骈四俪六之上,则姚察为不可及也。世但知六朝之后,古文自唐
韩愈倡之,而量知姚察已振于陈隋之际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