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南来,情况各异,有的是分散行动,有的是由大族率领;有的零星
流过长江,有的大股滞留江北。司马睿南渡后,流民一度零散地涌入东吴,
数量不少。《食货志》载应詹表曰:“间者流人奔东吴,东吴今俭(案指太
兴二年三吴大饥,死者甚伙之事),皆已反还。江西良田,旷废来久,火耕
水耨,为功差易。宜简流人,兴复农官,功劳报偿,皆如魏氏故事……。”
应詹所谓流民反还江西,当是大率言之,其中有未还者,多成为士族大姓的
僮客。稍后东晋颁行给客制度以及徵发流民为僮客者为兵,主要就是针对这
些留在扬州江南诸郡流民的。
扬州上游,豫州一带,亦有流民络绎南行,被东晋政府拦截于江北。《晋
书》卷五九《汝南王亮传》附《西阳王美传》:司马差“南渡江,元帝承制,
② 此段文字,余氏《笺疏》、徐氏《校笺》句读均如此。我疑“讽旨”是讽朝廷之旨,故句读以作“……
告朝廷讽旨。时贤祖车輢……”较胜,但未敢遽断。
① 须,待也。它本作虽。周家禄校勘记谓,“虽”下脱“难”字。若尔,此句当读作“开荒虽难,一年之
后即易。”案,两读皆可通,作须略胜。
② 案当指江淮流民之散在吴兴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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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拜抚军大将军,开府,给千兵百骑,诏与南顿王宗统流人以实中州。江西
荒梗,复还。”司马美“放纵兵士劫钞,所司奏免羕官,诏不问。”案西阳
王羕纵兵劫钞之事。亦见《晋书》卷六六《陶侃传》。永嘉时陶侃为武昌太
①
守,“时天下饥荒,山夷多断江劫掠。侃令诸将诈作商船以诱之。劫果至,
生获数人,是西阳王羕之左右。侃即遣兵逼羕,令出向贼……,羕缚送帐下
二十人,侃斩之。自是水陆肃清,流亡者归之盈路。”西阳王羕左右诈为山
夷以劫行旅,当即羕统流民以实中州时事。美还台后,流民南至江、荆之路
始得通畅。《晋书》卷八一《刘胤传》:“自江陵至于建康三千余里,流人
万计,布在江州。”这是成帝咸和时事,明帝时当已有此形势。
东晋扬州近郡,农民兴发甚难,徵流民为兵,就成为势在必行之举。尚
在道路转徒的流民,生计未立,无籍可稽,一般说来,还难于成为徵发对象。
对于他们,必须先有一个使之著籍的过程。眼下可以徵发的,只能限于已经
②
庇托于大姓、定居营生的流民 。因此,晋元帝时出现了一些处置流民的法令。
据 《隋书》卷二四《食货志》,东晋之初,“都下人多为诸王公贵人左
右佃客、典计、衣食客之类,皆无课役”,于是而有给客制度的出现。据《南
齐书》卷一四 《州郡志》(上)南兖州条,晋元帝时,“百姓遭难,流移此
境。流民多庇大姓以为客。元帝太兴四年 (321年)诏以流民失籍,使条名
上有司,为给客制度。而江北荒残,不可检实。”太兴四年的给客制度限于
流民之失籍者,地域只是都下及扬州江南诸郡。制度规定流民皆条其名上有
司,并规定为客者皆注家籍,即附籍于主人户中,其用意在于使流民有名可
稽,使国家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掌握这些流民。 《晋书》卷九一《儒林·徐邈
传》,东莞徐澄之与臧琨率子弟并闾里士庶千余家南渡江,家于京口,遂世
为京口人。依情理度之,徐氏、臧氏所率流民居京口者,以社会地位论,既
有士有庶;以经济状况论,当有地主、僮客与自耕农。但要进一步指实这种
区分,估计各自所占的比例,探究这些人所受给客制度的影响,则是困难的
事。
给客制度本身,还不是东晋直接徵发流民为兵。但是流民既已著籍,东
晋朝廷徵发他们就有了根据,所以出现了同年所颁“免中州良人遭难为扬州
诸郡僮客者,以备征役”的诏令,见 《晋书》卷六《元帝纪》。这是以诏令
形式放免为私家僮客的流民而徵发之,而其直接目的正是为了加强军队以对
付王敦。“发僮”,当即《晋书》卷九八《王敦传》永昌元年(322年)王
敦请诛刘隗疏中所谓“发良人奴,自为惠泽”之事,良人奴不是指良人之奴,
而是指流民本为良人如今沦落为奴者;发以为兵,当即“兵家”,其身份同
于客。“发客”,当亦是发以为“兵家”,例同《晋书》卷六九《刁协传》
“取将吏客使转运”及同书卷六四《司马元显传》发“免奴为客者”为兵。
晋元帝在同一年之内所行给客制度和发僮客为兵二事,都是针对流民而发,
都是为了对付王敦。所以被徵发者,其万人配刘隗镇淮阴,万人配戴渊镇合
肥,名曰备胡,但实际目的是一目了然的。同时,检校流民也是为了限制南
① 《宋书》卷九七《蛮传》豫州蛮条:西阳有五水蛮,“所在并深阻,种落炽盛,历世为盗贼,北接淮汝,
南极江汉,地方数千里。”山夷当即此蛮。
② 使流民著籍而徵发为兵,似是此时朝廷聚兵的一个主要途径。另一个途径是募兵。成帝咸和时孔坦为吴
兴内史,朝廷“使坦募江淮流人为军”,因乱东还的殿中兵也有应募者,见《晋书》卷七八《孔坦传》。
元帝、明帝时当亦有募兵,不过难测数量多少。这种募兵大概不会是已著籍的流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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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族荫占流民的特权,这又成为王敦起兵的口实,成为南北大族多支持王
敦起兵的一个重要原因。
发流民之为僮客者为兵,被门阀士族视为一项可一而不可再的弊政。强
发之兵也不甘驱使,没有战斗力。所以王敦第一次南下时,刘隗、戴渊之兵
还救京师,一战即溃。虽然如此,当东晋面临王敦第二次起兵威胁的时候,
东晋可以用来对付王敦的力量还是只有流民。不过,朝廷绝不能再采取徵发
流民之为江南诸郡僮客者的老办法,而是利用麇集在江北和淮域的流民集
团,并且不破坏流民集团中原有的统属关系。这就是太宁二年(324年)郗
鉴与明帝密谋用流民帅的力量以对抗王敦的背景。郗鉴本人就是流民帅之
一,他知道流民帅有为朝廷所用之可能,由他向明帝作出有关的建议,是比
较合适的。
屯驻于江淮之间受东晋委署的流民帅,多数曾有在北方抗拒胡羯的历
史。他们所统的武装力量长期相随,多少具有私兵性质。东晋朝廷不得不重
视他们,又不敢放心大胆地使用他们。他们是东晋的一支唯一可用的兵力,
可又是朝廷不能完全信赖的兵力。一般说来,东晋是按照流民帅原有的地位
高低和兵力多寡,委之以太守、刺史、将军之号,划分大致的地盘,羁縻于
长江之外,拒绝他们过江南来。对于已经到达或者将要到达长江的流民帅,
东晋往往以军事理由促其北返。祖逖率众南来,行达泗口,琅邪王司马睿“逆
用”之为徐州刺史。后来祖逖率部众一度过江,居于京口,但是立足未久,
又受命以豫州刺史名义,率部北返,活动在淮北地区。苏峻率部众由青州泛
海入长江,达于广陵,不久也受命北返彭城作战,历官淮陵内史、兰陵相。
蔡豹以清河太守避难南行,司马睿以为临淮太守、徐州刺史。蔡豹本传不谓
率众,但他在祖逖为徐州刺史时任徐州司马,后来一直在江淮间与徐龛、石
虎作战,亦当是率众南来不得过江的流民帅。庾之甥、褚裒从兄褚翜,曾
为流民帅,率邑人自保于豫州界,后来单马至许昌投奔行台荀藩、荀祖,遂
至江东。褚翜虽无部曲或部曲无多,元帝犹出之江外,为淮南内史。在黄河
南北抗拒石勒的邵续,曾列名劝进表,其婿刘遐间道遣使受元帝节度,但刘
遐之军也只是活动于下邳、彭城、泗口一带,最南不过临淮。
一般说来,拥众南来而止于江淮间的流民帅,或者门户不高,或者虽有
门户背景但本人不具备名士风流旨趣,与东晋政权及当朝士族是格格不入
的。祖逖出于北州旧姓,但据其本传,逖本人“好侠”,“有豪气”,史臣
谓其“思中原之燎火,幸天步之多艰,原其素怀,亦为贪乱者矣。”蔡豹出
陈留高门,而其本传谓豹“有气干”,其素质不类士族子弟。苏峻本传谓其
“本以单家,聚众干扰攘之际”,门第与品格均不得入于士流。刘遐、郭默
诸将也都出自寒微,习于行阵。只有郗鉴,门第条件初备,气质出众,足以
出入门阀政治之中,故得以尚书之职徵辟台城。但是郗鉴部属仍然只能屯驻
合肥,他本人出镇时也屡居江北,与上述诸人大体相同。
名义上附晋的流民帅,曾长期置身于北方多种政治势力之间,须随时窥
测形势,以谋自存。他们南来后对于东晋政权若即若离,在政治上保留有相
当大的独立性。甚至于玩忽朝命,跋扈专横。他们雄据一方,各行其是,无
王法亦无军纪,有的还要靠打家劫舍,拦截行旅以筹给养,连祖逖所部也是
这样。《晋书》卷六二《祖逖传》:祖逖“宾客义徒皆暴桀勇士”,盗窃攻
剽,祖逖则分享赃货。《世说新语·任诞》:“祖车骑过江时公私俭薄,无
好服玩。王、庾诸公共就祖,忽见裘袍重叠,珍饰盈列,诸公怪之。祖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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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忽南塘(案在秦淮河南岸)一出。’祖于时恒自使健儿鼓行劫抄,在
事之人亦容而不问。”祖逖的行径,与北方坞主郭默“以渔舟抄东归行旅”
(《晋书》卷六三《郭默传》)、魏浚“劫掠得谷麦”(同书同卷《魏浚传》)
完全一样。尊贵如西阳王美,当其统流民于江西之时,也是放纵部属“断江
劫掠”,与其它流民帅同。
郗鉴本人,杀人越货之事亦在所不免。 《真诰》卷八《甄命授第四》:
“郗回(案即郗鉴子愔,字方回)父无辜戮人数百口,取其财宝,殃考深重。
惋 (原注:谓应作怨字)主恒讼诉天曹,早已申对,……”。“太元真人答
许长史。原注:郗回父鉴,清俭有忘 (志)行,不应杀掠如此。或是初过江
时摆拼所致,不尔则在凉府(?)杀贼有滥也。”《真诰》卷十一、十二谓
郗鉴为鬼官, 《太平广记》卷二八还有郗鉴为神仙之事。郗鉴为道教徒,本
传无徵,但郗愔佞道则是确事。不管怎样, 《真诰》记郗鉴杀人越货之事及
其所作解释,当有晋、宋史料或口碑为参考,不是妄言。
流民帅南来附晋者在东晋门阀政治中无所依傍,一般说来一是力图站稳
脚跟,保全势力,二是志在立功,以求发展。东晋对他们的态度,虽视其效
①
忠程度而有所不同 ,但总的说来是严密防制的。祖逖矢志北伐,义无反顾,
对东晋无丝毫不臣之迹,但也不见容于晋室。其时琅邪王司马睿以子司马绍
(案即后来的晋明帝)、司马裒先后镇广陵,扼制南渡通道,实际上也有节
制流民帅使不得南渡之意。王导以从弟王舒为司马裒的司马,无异在广陵安
排一支王与马的联合势力。司马裒旋死,王舒遂镇广陵。
王舒在广陵,节制流民帅不使南渡,非常严格。《晋书》卷八一《蔡豹
传》,豹退守下邳,徐龛击其辎重,“豹既败,将归谢罪,北中郎将王舒止
之。……元帝闻豹退,使收之。使者至,王舒夜以兵围豹,……执豹,送至
建康斩之。”蔡豹有战败之失,罪不至死,蔡豹之死,疑与他的流民帅身分
以及企图南来情节有关。流民帅在北方多少有过战功,在阻滞石勒南下,保
护江左政权方面起过作用。正因为如此,东晋朝廷更是提防他们,唯恐他们
有恃功反噬之心。这正是东晋政权非常虚弱,只以门户利益为重的一种表现。
流民帅少有内辅京师以备宿卫的机会,与东晋政权互相猜忌,所以他们
也都不愿脱离自己的部属和集团,贸然过江,以为朝廷缓急之用。他们最担
心的是被朝廷夺兵。祖逖过江,其兄纳、弟约均居官建康,逖本人也曾被徵
为琅邪王军咨祭酒,但逖仍居京口,不离部众。王敦首次进逼京都,元帝曾
召居兰陵相的流民帅苏峻讨伐王敦,苏峻观望形势,迟回不进,也是由于有
所顾忌。此当为永昌元年 (322年)春间之事,其时郗鉴尚未南来,流民帅
与东晋朝廷之间,尚未打通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