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之推,字介,琅邪临沂人也。九世祖含,从晋无东渡,官至侍中、右
光禄、西平侯;世善《周官》《左氏》学。之推早传家业,不好虚谈,还习
《礼》《传》;而博览群书,无不该洽。事梁帝为散骑侍郎,江陵陷,入周,
寻奔齐,累官黄门侍郎。齐亡,踵入周。自伤身历三朝,撰《观我生赋》,
感慨废兴,亦如庚信之赋《哀江南》也。振笔直书,气过其文,雕润恨少,
而粗朴入古。又述立身治家之法,成《颜氏家训》二十篇;大抵辨析世故,
阐明人情,而衷於古道,文以经训,辞情典丽。录《文章篇》曰:
夫文章者,原出《五经》:诏命策檄,生於《书》者也;序述论议,生於《易》者
也;歌咏赋颂,生於《诗》者也;祭祀哀诔,生於《礼》者也;书奏箴铬,生於《春秋》
者也。朝廷宪章,军旅誓诰,数显仁义,发明功德,牧民建国,施用多途。至於陶冶性灵,
从容讽谏,入其滋味,亦乐事也。行有馀力,则可习之。
然而自古文人,我陷轻薄:屈原露才扬己,显暴君过,宋玉体貌容冶、见遇俳优,
东方曼倩滑稽不雅,司马长窃资无操,王褒过章《僮约》,扬雄德败《美新》,李陵降辱
夷卢,刘歆反覆莽世,传毅党附权门,班固盗窃父史,赵元叔抗竦过度,冯敬通浮华摈压,
马季长佞媚获诮,蔡伯喈同恶受诛,吴质诋诃乡里,曹植悖慢犯法,杜笃乞假无压,路粹
隘狭巳甚,陈琳实号粗疏,繁钦性无检格,刘桢屈强输作,王粲率躁见嫌,也融、祢衡诞
傲致殒,杨修、丁廙扇动取毙,阮籍无礼败俗,嵇康陵物凶终,传玄忿鬬免官,孙楚矜夸
陵上,陆机犯顺履险,潘岳乾没取危,颜廷年负气摧黜,谢灵运空疏乱纪,王元长凶赋自
贻,谢玄晖侮慢见及。凡此诸人,皆其翘秀者,不能悉纪,大较如此。至於帝王,亦或未
免。自昔天子而有才华者,惟汉武、魏太祖、文帝、明帝、宋孝武帝,皆负世议,非懿德
之君也。自子游、子夏、荀况、孟轲、枚乘、贾谊、苏武、张衡、左思之俦,有盛名而免
过患者,时复闻之;但其损败居多耳。每当思之,原其所积:文章之体,标举兴会,发引
性灵,使人矜伐;故忽於持操,果於进取。今世文士,此患弥切。一事惬当,,一句清巧,
神厉九霄,志凌千载,自吟自赏,不觉更有傍人。加以砂砾所伤,惨於矛戟;讽刺之祸,
速乎风尘。深宜防卢,以保元吉。……
凡为文章,犹人乘骐骥,虽有逸气,当以衔勒制之;勿使流乱轨躅,放意填坑岸也。
文章当以理致为心肾,气调为筋骨,事义为皮肤,华丽为冠冕。今世相承,趋末弃本,率
多池艳。辞与理竞,辞胜而理伏;事与才争,事繁而才损。放逸者流宕而亡归,穿凿者补
缀而不足。时俗如此,安能独达,但务去泰去甚耳。必有盛才重誉,改革体裁者,实吾所
希。古人之文,宏才逸气,体度风格,去今实远;但缉缀疏朴,未为密致耳。今世音律谐
靡,章句偶对,讳避精详,贤于往昔者多矣。宜以古之制裁为本,今之辞调为末,并须两
存,不可偏弃也。
邢、魏为文,咸以北人而希江左之丽;而之推论文,欲以古制而裁今调
之艳;窥其论锋,颇不慊于时制也。然古之制裁,今之辞调,犹云两存,不
欲偏弃;而有裁古制以革今调者,则自周苏绰始。